陈丹青讲过很多艺术史上的女性。他对女性画家怎么看呢?文中他说:没有男画家也没有女画家只有好画家。
瓦拉东《亚当与夏娃》
说真的,当我佩服哪个女艺术家,恨不得变成女子,为什么呢?因为有种念头、气质,唯女子才有。”
艺术史上的英雌
在一场节目中谈瓦拉东,说着说着,忽然觉得观点、态度、字眼,都要小心,这档节目要是在纽约播,九句说对,一句说错,可就踩了政治正确的底线,且等挨批、道歉,甚至上法庭。
苏珊娜·瓦拉东1883年的自画像
苏珊娜·瓦拉东,一个巴黎女人,曾让无数超级大牌艺术家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。最关键的是,她后来居然自学成了一名女画家。
在女权主义的批评词语里,政治正确的说法,不是“女画家”,而是“女性画家”。谈早先的女画家,也得拿女权思想套回去,细细阐发性别文化的历史语境,对男人的世界,多少有所指控,重点是,最好你就是女性,如果是个男的,你得好好想想,再开口。
一百多年前,西洋女性画家不是没有,但很稀罕。法国第一位女印象派画家——莫里索在伟大巨星莫奈的照耀下,被低估了整整一个多世纪。
左:贝尔特·莫里索(1841-1895);右:玛丽·卡萨特(1844-1926)
莫里索和卡萨特是资产阶级淑女,瓦拉东是下层妇女——名家出身越往下层走,越说明时代进步——以我的无知,直到二战前,欧洲女画家像瓦拉东那般浓郁而本色的绘画,找不到第二个。
贝尔特·莫里索(Berthe Morisot ,1841--1895)是法国印象派团体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和最出色的女画家。在她二十岁时,结识了一生中最重要的,也关键的巴比松画派的重要人物卡米尔柯罗(Camille Corot)。其对颜色和笔触的自信处理表现,影响了后来的画家。1868年莫里索结识马奈。从带着面罩的温暖写照的几个作品里不难看出,马奈对莫里索特别感兴趣,理由是显而易见的。然而1874年,也就是第一届印象派画展的同时,她还是嫁给了马奈的弟弟尤金。
玛丽·卡萨特(Mary Cassatt,1844~1926)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期,极少数能在法国艺术界活跃的美国艺术家之一。
她是一位不受世俗观念拘束、意志坚强、一心投入自己热爱的艺术事业的女性。卡萨特出身于美国费城上等人家,二十岁时宣称将来要做画家,从而与父亲发生冲突。在她的坚持下,父亲最终首肯,让她就读宾州美术学院。她由此走上绘画之路。
苏珊娜·瓦拉东出生于法国贝西纳,逝于巴黎。女画家苏珊娜青年时代貌美、狂热和放荡,曾在蒙马特的舞场画室红极一时。开始她作画家们的模特儿,尔后自己作画,她作画就像发狂一样,画出的素描不是为了被配上漂亮的镜框而是为抓住动荡、紧张生活的一刻。
她作画不搞任何创造,只是好奇地和精确地努力将人体的形放入她那硬直以至锋芒毕露、然而又总是巧妙和谐的笔法之中,手法尽管生硬却惊人的明快有力。她是一位罕见的画家,具有自己独特的画风——一种男性的,以意志支配一切感觉的画风。
苏珊娜不承认自己有任何老师,事实上她的确与以她为模特儿的所有大画家都无共同之处。她只同意说自己受过高更技巧的启发,她曾在1889年美展上研究过他的装饰风格。
从她1909年创作的《亚当与夏娃》一画中可见明亮而富有动感的男女人体,在环境配置表现手法上隐约可见高更的装饰风格。
左:苏珊娜·瓦拉东(1865-1938);右:凯绥·珂勒惠支(1867-1945)
珂勒惠支倒是和她同代,但不画油画,而是,力气很大,晚年弄起雕塑来,她儿子死于一战,她做了系列大雕塑,深沉刚正,分量也很重。所 以上世纪九十年代她被发掘重视,恐怕和女权意识的成熟壮大有关系。
二十年代的乔治娅·欧姬芙(Georgia O Keeffe),被美国人尊为女性艺术的祖母,美国人编的所谓“世界”美术史,俨然有她的份。恕我斗胆,我不喜欢她的画,但喜欢她的模样,很大气。她丈夫 是现代摄影大佬,名字有点长,此刻忘了,妻以夫贵,他为欧姬芙拍过一组著名的黑白照片,有肖像、有裸体,还专门拍了她的长手指。晚年欧姬芙躲在新墨西哥州旷野里,现在,她的故居成了当地旅游点了。
这几位活在“前女权时代”,对当时萌芽的女权文化不知是不自觉、半自觉,还是全自觉,照现在的说 法,都是女性文化的“先驱”。
不过,据我记得,十七世纪意大利女画家阿特米西亚(Artemisia Gentileschi)才是老资格先驱。四百年后,上世纪九十年代,这位太祖母级别的画家被重新关注,苏珊·桑塔格专门写了追忆文章,回肠荡气,好像跟她认识。大都会美术馆为她举办了大个展,其中有一幅和卡拉瓦乔 (Caravaggio)相似,画一个女子皱着眉头正在使劲割男人的脑袋,鲜血往外喷。
阿特米西亚《朱迪思和霍洛芬斯》1620—1621年,现藏于意大利乌菲兹美术馆
卡拉瓦乔《朱迪思砍下霍洛芬斯的头颅》1598-1599年,现藏于罗马国立古代艺术画廊。
二战以来,欧美女艺术家越来越多,出挑者,个个厉害。我最喜欢两位,一位是美国人奇奇·史密斯(Kiki Smith),我的并置作品画过她的雕塑。
一位是南斯拉夫裔行为艺术家玛瑞娜·阿布拉莫维奇(Marina Abramovic),八十年代,她和德国男友乌雷(Ulay)合作一件作品,题曰《情人—长城》(The Lovers-The Great Wall Walk)。
这又是男性目光吧,一不留神,犯忌了。
玛瑞娜从山海关出发,自东向西,乌雷从嘉峪关出发,由西向东,全程徒步,长达三个月,最后相约会合二郎山。再后来,两人分手了。
几年前,玛瑞娜在纽约现代美术馆又做了一件作品:数千名观众排着队,被邀请与她对坐,对视,不发一言。忽然,二十多年不见的乌雷坐下来。玛瑞娜眼眶湿了。乌雷隔桌握她的手。她噙着泪水,微笑了。两个老去的恋人。几分钟后,乌雷起身离开,让位给其他等候的人。
(玛瑞娜和乌雷当众和解,我记得是乌雷先行伸手,结果看了梦茜插播的现场录像,倒是玛瑞娜先伸手,乌雷于是释怀傻笑,趋前一握。我写稿子不参考资料,单凭记忆,记忆不是资料,常出错。十六集中许多引述都有错误和盲点,谢谢梦茜找来资料,以正视听。——陈丹青)
“不让须眉”、“女子丈夫”,中国人常拿这类话奉承女性,其实呢,主语 还是“须眉”、还是“丈夫”,分明借此抬举爷们,哪里是尊重女性!绘画,如正义之事,贵在大胆,论义无反顾,论舍命奉献,女杰的胆气远胜男子。想想中外女 烈士,令人气绝,投降变节的男人肯定多过女生。同样道理,论手巧,超级裁缝、厨子、设计家、化妆师,却是男人的天下。所以情形应该一反,咱们要对手巧的男 流说:哎呀,您真是 “不让粉黛”、“男子太太”呀!
总之,造物主故意留了许多伏笔、余地,让人类自己解码、自己折腾——说半天,我对女画家怎么看呢?
贡布里希说:“没有艺术史这回事,只 有艺术家。”
我的引申是:没有男画家,也没有女画家,只有好画家——你以为人家乐意在画家前加个“女”字吗?
瓦拉东胜于许多男画家,不因她是女性,她的禀 赋、优胜、魅力,专属“瓦拉东”——但这么说仍然有问题:瓦拉东真的是女人,她在她的时代或许劣势吧,在我看, 却是令我妒忌的优势。